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仁炟法师禅诗赏析
2013-10-22 05-11-01 来源:鄢敬新 作者:鄢敬新 点击:次
【作者简介】鄢敬新,字尚古,号元素、闲云。佛教文化学者、心理学家、书法家、茶学家。1951年5月生于山东青岛。现为国家重大出版工程项目《中华大藏经·续编》点校、中国心理学会会员、青岛市心理学会理事、青岛市书法家协会会员、青岛市劳动就业中心国家职业技能鉴定“茶艺师”培训指导教师、山东湛山佛学院客座教授、合肥工业大学兼职教授。现已出版的主要著作有:《佛珠的鉴赏与收藏》、《茶禅一味》、《职业生涯规划宝典》、《心理健康自助宝典》、《慧心女人:现代女性心理保健指南》、《情道:恋爱与婚姻的保鲜艺术》等。
若干年前,一个偶然机会,朋友送给我一本《香港佛教·朝山文萃》,使我闻知了仁炟法师的大名以及他三步一叩跨越三个省,历时五个月千里叩拜五台山的壮举。后来当我在山东湛山佛学院执教时,又听来自博山正觉寺的学僧圣岩法师说,仁炟法师继千里叩拜五台山之后,又正在千里叩拜九华山。闻听之后,一种钦佩敬仰之情,油然而生。
仁炟法师,早年毕业于天津轻工业学院。出家前,曾是教授级高级工程师、国家级食品科学家。出家后,他钻研南山律藏三大部,习修戒律,以戒为师,日中一食,刺血为经,解行并重。在年逾古稀之时,又效法古圣贤,忍常人难忍之忍,行常人难行之行,不顾年老体衰,风餐露宿,以虔诚的心,三步一叩,浊汗成泥,绵延数千里的叩拜朝山实行,在当下社会,尤其难能可贵,着实令人感动。本焕长老在听说他的事迹后曾说:“礼佛一拜,罪灭河沙;念佛一声,增福无量。他能够发心,三步一拜三步一拜,这种思想很不简单、很难得。”仁炟法师认为:“之所以正法时代得道者多,像法、末法时代成道者少,原因在于古人重视修道,今人重视享受;古人舍身求法,今人重身轻法;古人吃苦耐劳,今人好逸恶劳。因此,修习头陀苦行在今天更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。”诚如他在佛历二五四九年七月十八(公元2005年8月22日)作于五台山之《朝山偈》中所说:“头吻大地,心若止水。千里叩拜,无怨无悔。会否?铁鞋踏破心无碍,浊汗成泥志益坚。牛上南山,马走平川。”也如同他在佛历二五五五年三月初十(公元2011年4月12日)作于淄博第一医院骨伤科病床《朝礼九华之歌》中所说的那样:“朝礼九华,大悲大愿。跟随师父去朝山,永结地藏缘。老少意志坚。佛子心虔,福慧广增延。朝礼九华,大悲大愿。足不出户亦朝山,永结地藏缘。灭罪又除愆。佛子心虔,福慧广增延。朝礼九华,大悲大愿。三步一叩代代传,效法古圣贤。体健意安然。佛子心虔,福慧广增延。”
三步一叩千里朝山这种事,绝非凡夫常人一时兴起所能为之。据我所知,近代以来,按照时间先后,仅有虚云、本焕、恆实、敬忍、仁炟、日照等少数几位高僧和法师真正发心,才得以成就。因此其中的酸甜苦辣,局外人恐怕难以想象。我们通过仁炟法师佛历二五五六年五月廿七(公元2012年7月15日) 在叩拜九华山途中作于安徽淮南的《风入松·雨夜过九龙岗》可见一斑:“风播夜雨洒清凉,呼唤众儿郎。轻揉睡眼争分秒,灌薄粥、啖食狼仓。醉卧八公萎草,精勤九子倾江。山中叩拜莫彷徨,尝雨似琼浆。淫猫叫伴声嘶泣,又听闻、吠犬张狂。大步流星拜越,幽冥业界龙岗。”苦辛之境,坚忍之心,溢于言表。他还在佛历二五五六年八月廿八(公元2012年10月13日)作于庐江县石头镇之《沁园春·过合肥三河古镇》中曰:“寂寥霜天,斗转星移,月照碧穹。慨朝山老衲,只身影寡,参禅叩拜,陌路经行。北去轻云,南飞雁鹤,可见孤独斗笠僧!曾相识,似秋风依旧,未改音声。 晨钟、响彻虚空。梦醒汉、疾驰向觉城。忘却当年事,研习杜李,幼安武穆,子建游翁。半世操劳,一生幻景, 浪迹天涯炼狱中。惟称幸,览群经法宝,认祖归宗。”仁炟法师在这里,除了描述自己在叩拜朝山途中参禅叩拜,陌路经行之孤独斗笠僧只身影寡外,还回顾了自己前半生曾研习唐代杜甫、李白;宋代辛弃疾(字幼安,别号稼轩)、岳飞(字鹏举,宋孝宗追谥“武穆”);以及三国曹植(字子建,乃魏武帝曹操之子,魏文帝曹丕之弟)等人之文韬武略,然却半世操劳,浪迹天涯炼狱中的幻景。幸运的是,自己最终通过阅览佛经,出家皈依佛祖,认祖归宗的心路历程。
《尚书·尧典》曰:“诗言志,歌永言。”《毛诗序》曰:“诗者,志之所之也。在心为志,发言为诗。情动于中而形于言,言之不足,故嗟叹之;嗟叹之不足,故永歌之;永歌之不足,不知手之舞之,足之蹈之也。”由此可见,诗歌,是人们说明道理、宣泄情绪、抒发内心感受的一种雅俗共赏的重要表达形式。千百年来,中国传统文人创作了无数脍炙人口的诗词,深受广大人民群众喜爱。
佛教自两汉之际传入华夏中土之后,佛教信众崇信佛法佛理,按照佛陀教诲,诸恶莫作,众善奉行,运用般若深智妙慧,破执除妄,自净其意,力争早日抵达解脱彼岸,得大自在。在这个过程中,无数高僧大德、文人墨客,还将佛法佛理以及自己参禅悟道的独特体验,引入诗词之中,述禅理、用禅典、表禅境,创作出许多开启人们心智、引人入胜的禅诗。例如众所周知的《寒山诗》、《永嘉大师证道歌》等等。
《寒山诗》中有些诗句,就是纯粹宣扬禅理的,实际上,应该将其视为禅师语录的韵语。即《四库提要》所谓:“今观所作,皆信手拈弄,全作禅门偈语,不可复以诗格绳之。”这句话,揭示了寒山部分作品的真面目。寒山自己也《家有寒山诗》中认为:“家有寒山诗,胜汝看经卷。书放屏风上,时时看一遍”
用典,是中国古代诗歌中一种十分常见的现象。寒山诗中所用的典故甚为丰富,因为寒山本身就是一身兼综儒释道三种修养的。例如他在《下愚读我诗》中曾说:“下愚读我诗,不解却嗤诮。中庸读我诗,思量云甚要。上贤读我诗,把着满面笑。杨修见幼妇,一览便知妙。”寒山在此处除了说明下愚、中庸、上贤这三种不同觉悟程度的人,读自己的诗的不同感受和态度,还在其中运用了《世说新语·捷悟》中所说的“杨修见幼妇”这个典故:“魏武尝过曹蛾碑下,杨修从,碑背上见题作‘黄绢幼妇,外孙韲臼’八字。魏武谓修曰:‘解不?’答曰:‘解。’魏武曰:‘卿未可言,待我思之。’行三十里,魏武乃曰:‘吾已得。’令修别记所知。修曰:‘黄绢,色丝也,于字为绝。幼妇,少女也,于字为妙。外孙,女子也,于字为好。韲臼,受辛也,于字为辞。所谓‘绝妙好辞’也。魏武亦记之,与修同。乃叹曰:‘我才不及卿,乃觉三十里。’”
就佛典而言,寒山除了化用佛教经论外,也往往化用禅典。例如:“余家有一窟,窟中无一物。净洁空堂堂,华华明日日”,便是借用慧能偈颂之典。《六祖大师法宝坛经·行由第一》载:“慧能偈曰:‘菩提本无树,明镜亦非台。本来无一物,何处惹尘埃。’”慧能以“无一物”,来比况人人佛性本具,不待外求。寒山还有一诗曰:“烝砂拟作饭,临渴始掘井。用力磨碌砖,那堪将作镜?”此处所说的“磨砖作镜”,也是禅门著名的典故之一。《祖堂集》卷三载:“马和尚在一处坐,让和尚将砖去面前石上磨。马师问:‘作什摩?’师曰:‘磨砖作镜。’马师曰:‘磨砖岂得成镜?’师曰:‘磨砖尚不成镜,坐禅岂得成佛也?’”意思是说,学佛的要旨,重在把握住自己的真如法性,而不是仅仅在形式上的坐禅,否则,亦如欲将砖磨成镜一样,是徒劳无功的。
仁炟法师在其所作的禅诗中,也用典颇多,几乎每首之中,都会或多或少地适当引用典故。遗憾的是,由于本文篇幅和时间所限,在此只能举例说明,不能一一加以解析。例如,他在佛历二五五六年正月初一(公元2012年元月23日)作于博山正觉寺之《小酌慢饮 品味参禅》中曰:“夜播春雨晓风徐,轻转柴扉探消息。独坐岭头钓红鲤,野草深处觅雏鸡。”其中所说的“钓红鲤”典故,出自船子德诚禅师。《五灯会元》卷五载:“秀州华亭船子德诚禅师,节操高邈,度量不羣。自印心于药山,与道吾、云岩为同道交。洎离药山,乃谓二同志曰:‘公等应各据一方,建立药山宗旨。予率性疏野,唯好山水,乐情自遣,无所能也。他后知我所止之处,若遇灵利座主,指一人来,或堪雕琢,将授生平所得,以报先师之思。’遂分携。至秀州华亭,泛一小舟,随缘度日,以接四方往来之者。时人莫知其高蹈,因号‘船子和尚’。一日泊船岸边闭坐,有官人问:‘如何是和尚日用事,’师坚桡子曰‘会么?’官人曰‘不会。’师曰‘棹拨清波,金鳞罕遇。’师有偈曰:‘三十年来坐钓台,钩头往往得黄能。金鳞不遇空劳力,收取丝纶归去来。千尺丝纶直下垂,一波纔动万波随。夜静水寒鱼不食,满船空载月明归。三十年来海上游,水清鱼现不吞钩。钓竿斫尽重栽竹,不计功程得便休。有一鱼兮伟莫裁,混融包纳信奇哉。能变化,吐风雷,下线何曾钓得来。别人只看采英蓉,香气长粘遶指风。两岸映,一船红,何曾解染得虚空,问我生涯只是船,子孙各自赌机缘。不由地,不由天,除却蓑衣无可传。’”由此可见,船子和尚所说的“金鳞”与仁炟法师在此处所说的“钓红鲤”、“觅鸡雏”,应该是一个意思,都是指寻找能够承继法脉的接班之人,以授其修道所得,使佛法远紹未来,传至久远。
前人论诗,每每主张诗歌中要有禅趣。禅趣的最佳表现,就是要通过禅境显示出来。寒山诗中就有不少表禅境的精品。例如:“高高峰顶上,四顾极无边。独坐无人知,孤月照寒泉。泉中且无月,月自在青天。吟此一曲歌,歌终不是禅。”意思是说,自性是不可以用言语表说的。因此,只能以现象表示本体,以禅境显露禅心。寒山乃是以诗达禅,以禅寓诗,极具禅机而又自辩不是禅,非深入禅境者不能为此诗。他说:“我心似秋月,碧潭清皎洁。无物堪比伦,叫我如何说。”意思是说,心似秋月而实非秋月,心似碧水而实非碧水,这种境界是不可言说的,除非“君心若似我,还得到其中”。所以,禅诗也就往往以“用”显“体”。其特色就是清,是空,是虚,是静。因而用来描写此禅境的,也就无非是水、是月。例如:“碧涧泉水清,寒山月华白。默知神自明,观空境逾寂。”
禅诗,是禅修者思想、禅悟思维的载体,禅诗的终极关怀是明心见性。体证“本来面目”,无疑是探讨禅诗境界的逻辑起点。所谓“本来面目”,就是澄明、觉悟、圆满、超越的本心。佛教认为,随着二元相对意识即分别智的产生,人们逐物迷己,迷己逐物,清纯无染的“本来面目”遂受到情尘意垢的障蔽。因此,为了重现“本来面目”,必须“不思善,不思恶”,抛弃一切相对的知识。也就是说,本心如同“常清净”的明镜,即使蒙受灰尘,仍不改其清纯明亮,这就使得“本来面目”突破了存在于遥远彼岸的“清净”的预设,而焕显为现实生活中的“灰头土面”,即俗即真,即凡即圣,即色即空。
禅诗,通常表达了作者独特的禅悟体验,诚如吴言生在《禅宗诗歌境界》中所说:“其审美境界范型是一切现成现量境、能所俱泯直觉境、涵容互摄圆融境、随缘任运日用境。”现量境触目菩提,剿绝情识,不容凑泊,要求审美“主体”以空灵之心原真地直观审美“对象”,这就是能所俱泯的直觉境;禅宗认为,能所俱泯的直觉境,是万物互融互摄,处于重重无尽的缘起中,这便是珠光交映的圆融境;圆融得脱落了圆融念,便是禅的平常心,由此形成了随缘任运的日用境。也就是说,其现量境,触目菩提,不容拟议;其直觉境,水月相忘,空明澄澈;其圆融境,珠光交映,重重无尽;其日用境,饥餐困眠,脱落身心。我认为,大家也可以从这四个方面来理解和欣赏仁炟法师的禅诗,并从中获得教益。
一、触目菩提 不容拟议
仁炟法师佛历二五三八年十月十二(公元1994年11月14日)作于房山的《自在偈》,就是触目菩提,不容拟议,禅悟观照直契本来面目,一切现成现量境的佳作之一。其偈曰:“无风无火无山河,无神无鬼无有魔,无人无你亦无我,无僧无法也无佛。法界藏身无一物,君且听此自在歌。”并在其后注曰:“一九九四年农历十月十二,早课诵《金刚经》至第十四品“我于尔时。无我相。无人相。无众生相。无寿者相……”忽然打住,一片空明,无思惟活动,自然而然说出以上六句而渧泪悲泣。”仁炟法师这首禅诗,在前四句话中,用12个“无”字分述,在第五句中用最后一个“无”字来概括世间一切皆“无”的真谛。当然,这个“无”,并非是说“没有”或“不存在”,而是说都是“虚妄不实在”的。也就是说,都是“缘起”的,而凡是“缘起”的一切,皆“缘聚则生,缘尽即灭”,其本性都是“空”的,这就是佛教所说的“缘起性空”。而仁炟法师在其后所注之“忽然打住,一片空明,无思惟活动,自然而然说出以上六句而渧泪悲泣”,表达的无疑就是一种纯以直觉去量知一切外境诸法自相的现量境。
现量,本是因明用语,指感觉器官对于事物原真态的直接反映,也就是说,纯以直觉去量知色等外境诸法的自相,如眼见色、耳闻声,未加入任何思维分别,毫无计度推求等作用。与现量相对的是比量,比量是以分别之心,比类已知之事,量知未知之事。例如,见到某处冒烟,可以比知彼处有火等等。诚如《大慧录》卷22 所说:“所谓胸襟流出者,乃是自己无始时来现量,本自具足。才起第二念,即落比量矣。比量,是外境庄严所得之法。现量,是父母未生前、威音那畔事。”禅的“现量”,指不容情尘计较直契本来面目的禅悟观照。所谓情尘计较,即是指人生种种实用利害的心念。
现量境,一切现成,不假推理,它是原真的、即时呈显的、未经逻辑理念干预的境界。正如《华严经》卷43所云,它“不依文字,不著世间,不取诸法,不起分别,不染著世事,不分别境界,于诸法智,但应安住,不应称量”。也就是说,不可用比量来推知揣度,就是现量境的根本特点。仅凭知性逻辑并不能达成禅悟,不落二边的禅不可以计量解会。禅既不能思量,也不能不思量。落入思量,禅就会蜕化成空洞的概念、抽象的名词;坠入不思量,反理性的弊病就会产生。禅建立在非思量的基础之上,是超越了思量和不思量的现量。仁炟法师于早课诵《金刚经》至第十四品“我于尔时。无我相。无人相。无众生相。无寿者相……”时,忽然打住,一片空明,无思惟活动,自然而然说出以上六句而渧泪悲泣,印证了这个道理。
佛教认为,万物皆是佛性的显现,呈现在人们面前的乃是一切现成的圆满自足境。诚如《圆悟录》卷l所说:“火不待日而热,风不待月而凉。鹤胫自长,凫胫自短。松直棘曲,鹄白乌玄,头头显现。”亦如《五灯会元》卷l5《文庆》所曰:“月白风恬,山青水绿。法法现前,头头具足。”对圆满自足的现量境,只有泯然忘我,脱落情尘,作即物即真的鉴赏,才能得其三昧,所谓“处处逢归路,头头达故乡。本来现成事,何必待思量”(同上卷6《本如》)。
《颂古)卷39石溪月颂云:“渠侬家住白云乡,南北东西路渺茫。几度欲归归未得,忽闻岩桂送幽香。”此处所谓“白云乡”,是以白云万里之外的乡关,指代人们精神的故里。是说游子思归,多少次努力都没有成功,因为歧路太多,找不到回家之路,忽然间岩桂送幽香,嗅闻之际,灵光乍现,方悟大道就在目前,故乡就在脚下。作者心有灵犀,于岩桂飘香之际顿见本心。仁炟法师佛历二五五四年十月(公元2010年11月)作于深圳因果兄弟录音棚的《觉了》:“西边月没,东方日出。花开花落,法性一如。”堪称与此如出一辙,相似乃尔。意思是说,顺其自然,方得真趣。若是硬要人为干涉、另生瓜葛,则无疑是自寻烦恼,自投罗网。
佛教禅宗把山水自然看作是佛性的显现,青青翠竹,尽是法身;郁郁黄花,无非般若。在禅宗看来,无情有佛性,山水悉真如,百草树木作大狮子吼,演说摩诃大般若,自然界的一切莫不呈显着活泼的自性。苏东坡在游庐山东林寺时曾作偈曰:“溪声便是广长舌,山色岂非清净身。夜来八万四千偈,他日如何举似人?”(《罗湖野录》卷4)意思是说,潺潺溪水,如同佛陀具有的三十二相中的第27相,即广长软薄、伸展可覆之发际之广长舌,彻夜不停地宣说着微妙佛法;葱郁青山,明明白白地呈露着清净法身。溪水流珠溅玉,宣说着千千万万首禅偈,它们是如此的丰赡,凡夫之舌又怎能将它的妙义传达给别人呢?
黄山谷的开悟,也得益于对山水真如的感悟。山谷参晦堂,多次请求禅师指示佛法的径捷入门。一日侍行之际,岩桂盛放,暗香浮动,晦堂遂借用“吾无隐乎尔”开示山谷,山谷豁然大悟。禅道明明白白地呈露在眼前,如果舍近求远,就不会闻到岩桂幽香,从香悟入。晦堂将仲尼之“吾”,置换成自然之“吾”,正表征了对山水真如的体证。仁炟法师在佛历二五五六年岁次壬辰九月初六(公元2012年10月20日)作于庐江县店桥的《寻我》:“东西南北寻自我,春夏秋冬汗未干。黄花紫竹红尘外,青山绿水白云间。”所欲表达的,无疑也是这种体悟和意境。
二、空明澄澈 水月相忘
中华民族传统的观物方式,是以我观物、以物观物。以我观物,故万物皆着我之色彩;以物观物,故不知何者为我,何者为物。而禅宗的“观物”方式,则是迥异于这两者的禅定直觉,它不是观物论,而是直觉论。其关键目的,就是保持心灵的空灵自由,即《金刚经》所说的“应无所住而生其心”。这句话,无疑是金刚般若的精髓,对禅思禅诗产生了深刻的影响。
仁炟法师佛历二五三九年九月十一(公元1995年11月3日)作于烟台读欧阳修《采桑子·西湖好》,步其韵奉和之《采桑子·风光好》,就受此无住生心的影响颇深。其词云:“奼紫嫣红风光好。启慧也宏,开智也蒙,畅悦菩提八大风。 飞短流长凭它去,来日春风。满目葱茏,踏浪吟歌谈笑中。”以及佛历二五五四年七月(公元2010年8月)作于博山正觉寺之《清凉歌》:“白雪皑皑葱岭亘,杨柳欣欣觉岸旁。妙理昭昭堪求索,古道漫漫济世长。青灯如许照心地,黄卷斑剥透栴香。镜挂枝头空明见,不着一物好清凉。”所要表达的,显然也是这种意思。尤其是其中最后一句“不着一物好清凉”。这里所说的的“一物”,有两种意思。一是指人的灵魂,亦即不随肉体泯灭之神识。例如《祖堂集》卷四《丹霞和尚·玩珠吟》曰:“识得衣中宝,无明醉自醒,百骸俱溃散,一物镇长灵。”《景德传灯录》卷20《洪州天王院和尚》亦曰:“问:‘百骸俱溃散,一物镇长灵时如何?’师曰:‘不堕无坏烂。’”自此,丹霞这二句也成了禅师的话头。另一种意思则是说,我执既破,法执亦灭,心无罣碍,才能得到真正的自在。与之相应的还有他佛历二五四五年三月(公元2001年4月)作于福州鼓山涌泉寺,九月定稿于宁波观宗讲寺之《游太姥山》,其中有句曰:“造化有则,生灭缘缘。物我即寂,何劳强为。”
众所周知,水若停止流动,即成腐水。心也如此,必须流动,感受外境。在流动时保持它的幽玄微妙,在无心中映现万象,而不注入任何东西,这便是“幽”。这样,才能心随境转,又超乎其境,然“随流”之时,却仍不失本心的虚明,以获得超越忧喜的安详与宁谧。存在而超越,充实而空灵,“竹影扫阶尘不动,月穿潭底水无痕”。风来疏竹,风过而竹不留声;雁度寒潭,雁过而潭不留影。对水月相忘的无心之境,禅宗通常以“井觑驴”来象征。例如《曹山元证录》中载,曹山问德上座:“‘佛真法身,犹如虚空,应物现形,如水中月’,作么生说‘应’底道理?”德上座说“如驴觑井”,曹山说只道得八成。德上座问曹山怎样看,曹山说:“如井觑驴。”事实上,“驴觑井”,还包括主观的成分在内,而“井觑驴”,则完全消泯了主观意念的中介性,主客俱泯,能所双亡,圆融互摄,超越了情识分别,因此这种不可思议的直觉境,是一种高华澄澈的审美境界。
禅宗六祖慧能在《坛经》中,提出要“立无念为宗,无相为体,无住为本”。而体现无住生心的范型是水月相忘。不为境转,保持心灵的空明与自由,即可产生水月相忘的审美观照。诚如《五灯会元》卷l6《义怀》所曰:“雁过长空,影沉寒水。雁无留踪之意,水无留影之心。” 同书卷14《子淳》亦曰:“宝月流辉,澄潭布影。水无蘸月之意,月无分照之心。水月两忘,方可称断。”当然,“无所住”,并不是对外物毫无感知反应,而是在“无所住”的同时,还必须“生其心”,让明镜止水般的心,涵容万事万物。事情来了,以完全自然的态度来顺应;事情过去了,心境便恢复到原来的空明。也就是说,“无所住”是“生其心”的基础,“生其心”的同时必须“无所住”。《全唐诗》卷370呂温《戏赠灵澈上人》曰:“僧家亦有芳春兴,自是禅心无滞境。君看池水湛然时,何曾不受花枝影?”意思是说,禅者既有芳春兴,但却又不滞于芳春兴。禅心一似清湛的池水,映现着世间万事万物的影子,却又在这受影的同时,自心仍然能保持澄明平静,此即西天二十二祖摩拏罗尊者所说的“心随万境转,转处实能幽。随流认得性,无喜亦无忧”。
苏东坡在参禅悟道过程中,曾撰偈曰:“稽首天中天,毫光照大千。八风吹不动,端坐紫金莲。”其中“八风吹不动”句,出自《大乘无生方便门》:“有力度众生,身体及手足,寂然安不动,八风吹不动。”所谓“八风”,即世间八种引起爱憎感情之事,以其能煽动人心,故将其喻之为“风”。《大珠禅师语录》卷上《顿悟入道要门论》曰:“妄念不生为禅,坐见本性为定。本性者是汝无生心,定者对境无心,八风不能动。八风者,利、衰、毁、誉、称、讥、苦、乐,是名八风。”宋张商英《护法论》亦曰:“佛则虽见可欲,心亦不乱,故曰‘利、衰、毁、誉、称、讥、苦、乐,八法之风,不动如来。’”
此处所谓“利”,指的是金钱物质,各项利益,有的当供养送来,有的作礼品赠到,给人受利,给人利益。所谓“衰”,指的是减损所有,破坏所得,将成的事业忽然垮台,已有的资用忽然失去,给人贫困,给人衰微。所谓“毁”,指的是流言蜚语,毁谤中伤,使人信用蒙受损失,把某人的为人说得一文不值,给人打击,给人阻难。所谓“誉”,指的是给人捧场,使人得意。说某人的功德,扬某人的贡献,赞某人是菩萨再来,称某人是圣贤再世。所谓“称”,指的是各种称赞,各种说好,人前人后为你宣扬,随时随地对你拥护,给你赞美,给你欢喜。所谓“讥”,指的是冷嘲热讽,厌恶讥嫌,专说无中生有的行为,随便议论一个人的长短,惹人生气,惹人烦恼。所谓“苦”,指的是身遭侵害,心遭恼乱,恶缘困扰生活,恶境折磨身心,给人艰难,给人逼迫。所谓“乐”,指的是随心所欲,顺适安乐,物资上的享受,感情上的满足,给人欢欣,给人快乐。
毋庸讳言,以上八种境界风,每时每刻都在吹动人的身心。当人们处于顺境时,往往会欢喜快乐;而当遇到逆境时,则会愁怅忧悲,苦不堪言。究其原因,就是因为经受不住这八种境界之风的吹拂。依我看,人们的这些忧愁恼怒,可以参照仁炟法师佛历二五五五年七月廿八(公元2011年8月27日)作于博山正觉寺之《抱朴守心歌》予以解决。其歌曰:“见财不贪,见色不念;顺境不喜,逆境不怨。居高不矜,位低不攀;载誉不骄,遭谤不辩。辱骂不瞋,遇欺不避;蒙冤不申,诬陷不拒。抱朴守心,清净安然;忍而无忍,自在无边。”当然,想要做到这些,并非易事。往往可能说起来容易,做起来难。事实上,学佛参禅乃是实践法门,不能“天桥的把式,光说不练。”例如,当苏东坡写完上面所说的那首偈诗之后,自以为得意,立刻打发书童从江北瓜州乘船将其送到江南金山寺,呈给的佛印禅师以显摆自己的悟性。他心里想,自己所写的这首偈诗,一定会得到佛印禅师的认可和夸奖。谁知却适得其反。佛印禅师看过这首偈后,非但没有夸奖,反而在其上批了一个大大的“屁”字,让书童携了回来。苏东坡一见大怒,立即亲自乘船过江责问佛印禅师。佛印禅师对他说:“从诗偈中看,你悟性不错,修养很高,既然已经能够“八风吹不动”,怎么一个“屁”字,就打过江来呢?”苏东坡一听,哑口无言,自叹不如。
三、珠光交映 重重无尽
圆融,无疑是禅的至境。表达圆融妙喻的是《华严经》中奇妙的帝释天之网。它取材于印度神话,说天神帝释天宫殿装饰的珠网上,缀联着无数宝珠,每颗宝珠都映现出其他珠影,并映现出其他宝珠内所含摄的无数珠影。珠珠相含,影影相摄,重叠不尽,映现出无穷无尽的法界,呈显出博大圆融的绚丽景观。表达圆融境的禅诗,即彰显着帝网交光、重重无尽、圆融谐和的美感特质。
禅宗诗歌中运用了大量鲜明可感的艺术形象,表达理事圓融的审美感悟。例如永嘉玄觉大师《证道歌》中所说的:“一性圆通一切性,一法遍含一切法。一月普现一切水,一切水月一月摄”,就是禅宗表达理事圆融无碍的名句。
有人认为,最能表征禅宗圆融观念的,是现象圆融境。按照华严宗旨,本体由现象呈现,现象与现象之间均为本体之呈现,因而可以相互呈现,故不必于现象界之外寻求超现象的世界,不必离现象求本体,不必离个别求一般。这就会打通众生与佛、现象与本体、个别与一般的隔绝,从而达到圆融无碍的境界。克文《法界三观》其三曰:“事事无碍,如意自在。手把猪头,口诵净戒。趁出淫坊,未还酒债。十字街头,解开布袋。”将事事无碍境表达得淋漓尽致,表达了现象的当体就是本体的体悟。
仁炟法师佛历二五五六年正月初三(公元2012年元月25日)作于博山正觉寺之《禅与茶》曰:“ 禅家与茶坊,两姓莫分张。禅借茶道显,茶倚禅生香。山高抬眼望,路漫迈步量。雄狮隔山吼,潜龙越宫墙。欲尝甘露味,禅予卖茶郎。”仁炟法师在此讲述了禅僧与卖茶郎“禅借茶道显,茶倚禅生香”的故事。说的是过去有一位禅僧,经常下山到城中的茶铺去买茶,长此以往,便与卖茶郎成为了朋友。每次禅僧前来买茶,卖茶郎总会冲泡一壶好茶,招待禅僧。禅僧便借品茶时机,为其讲述禅茶佛理以开示卖茶郎。如此以来,不仅使卖茶郎大受教益,茶铺中的茶客们也纷纷聚拢前来听讲,茶铺的生意也由此愈加兴旺。事实上,自释迦牟尼佛创建佛教以来,佛教与商人的关系就密不可分。印度巨富长老对佛教的捐赠布施,为佛教的弘扬、发展,提供了很好的物质条件。佛教在通过丝绸之路向我国传播途中,通常也是僧侣与商队结伴而行的。商队为僧侣提供物质帮助,僧侣为商人抚慰心灵,互惠互利,相得益彰。
仁炟法师佛历二五五六年二月十七(公元2012年3月9日)作于博山正觉寺之《禅茶一味 法性一如》中曰:“茅舍茶园晚风徐,紫露横江野鸭栖。云乘白鹤虚空远,雾锁兰桥水流疾。举杯对月邀仙子,酬酢星天话禅机。一念不生实理地,百舸竞发万波激。”在这首禅诗中,仁炟法师除了描写夜静人阑、邀月话禅的美好环境与意境之外,我认为他重点强调的主要是“一念不生实理地”。所谓“一念不生”,是说心性清净虚寂,不起任何心念。此即佛之境界。澄观《华严经疏》卷二曰:“顿教者,但一念不生,即名为佛。”《古尊宿语录》卷一《马祖大师》:“一念妄想,即是三界生死根本,但除一念,即除生死根本,即得法王无上珍宝。”寒山《君不见三界之中纷扰扰》亦曰:“君不见三界之中纷扰扰,只为无明不了绝。一念不生心澄然,无去无来不生灭。”事实上,人若一念生,则会引起连锁反应形成万念生,即所谓“一念生万念,念念不歇。”因此,只有努力做到心如止水,一念不生,才能度脱烦恼。
他在佛历二五五六年正月初一(公元2012年元月23日)作于博山正觉寺之《禅茶曲》中曰:“ 才饮香茗上莲山,七尺茅蓬住半间。余房礼待尘外客,嘱教群萌做圣贤。弃却惺惺蝴蝶梦,游戏蔚蔚正觉天。谁笑丐僧贫如洗,钵盛日月踏歌还。”我认为,仁炟法师此处的“七尺茅蓬住半间”,不仅借用了郑板桥“一间茅屋在深山,白云半间僧半间。白云有时行雨去,回头却羡老僧闲”的意境,而且还在其中按照《金刚经》所说的“一切有为法,如梦幻泡影,如露亦如电,应作如是观。”强调要“弃却惺惺蝴蝶梦,游戏蔚蔚正觉天。”
显然,仁炟法师在以上这三首诗中所欲阐发的,都是想说明“一性圆通一切性,一法遍含一切法”,以及禅茶一味,法性一如这个道理。其实,禅者之意不在茶,心茶即禅茶。也就是说,禅者本应无分别,其所饮之茶,皆为清净无染之“心茶”。真正的禅者每时每刻都生活在禅的境界中,都在品味心中之清茗。黄檗希运禅师云:“终日吃饭,未曾嚼得一粒米;整日行走,未曾踏得一片地。”禅者只观自心,不问外境,古德云“饥来吃饭,困来即眠”,不破一法,而又不为境所缚。禅者饮茶亦复如是,其意不在茶,而在乎自性清净之心也。世间之茶,可以色、味分别其优劣,“禅茶”看的却是禅者的境界。禅者之茶,但可用心品,不可以相求。
毫无疑问,佛教修行的目的之一,就是要人们消除无明,灭除妄想、执着、分别。“吃茶去!”本身是不容思量的。就是要人们放下分别、担忧、妄想,铲除一切疑惑,放下一切尘劳,单纯真实地活在当下。也就是说,歇息一切妄想、分别,以本然、绝待的心自足地活在当下,就是活在净土,彼岸就在自己脚下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心净之处就是最好的茶场。深谙此道者,无论行走坐卧,无论有茶与否,他随时都在“吃茶”。直如淤泥之中可绽莲花,火宅之上可得清凉。饮此心茶者,不拘茶迹,不落茶痕。不取茶相,不取非茶相。有茶亦饮,无茶亦饮。饮而不饮,不饮而饮。与空相应,与真相冥。与外相通,与内相融。与物相谐,与人相和。看得破,想得通。提得起,放得下。进得去,出得来。来无所从,去无所至。事来即应,事过即忘。无所不备,无所不可。随其所便,因其所宜。随时做主,立处皆真。在世出世,妙行无住。轻安自在,活泼空灵。情不随境转,心不被物迷。生死一瞬,常作终极之想;自他不二,尽可悲天悯人。荣辱在所不计,毁誉无动于衷。信念八风不动,名利云淡风轻。直饮得地老天荒乾坤转,直饮得神清气爽逍遥游,此乃饮茶之上上境也。
《五灯会元》卷18《智通法界观》云:“物我元无异,森罗镜像同。明明超主伴,了了彻真空。一体含多法,交参帝网中。重重无尽处,动静悉圆通。”意思是说,滚滚红尘万象森罗的大千世界中,有情与无情、个体与族类、高峻与深幽、光明与黑暗,都是同时具足相应的缘起法,纵横交错,珠珠相含,影影相摄。它们在光华溢目的毗卢遮那佛照耀之下,显现出一真法界的庄严绚丽。宇宙万象,互为缘起,又各住自位,呈显出千奇百状的生命样态,自在自为地嬗演着大化的迁变纷纭、起灭不缀、看朱成碧。在这重重无尽的法界中,情与非情,飞潜动植,静云止水,鸢飞鱼跃,都彰显着圆通法门。圆融之境超越了一切对立。在世俗之眼中对峙、矛盾的意象,在禅诗中形成了不可凑泊的禅定直觉意象。诚如《善慧录》卷3所谓:“空手把锄头,步行骑水牛。人从桥上过,桥流水不流。”这些意象在世俗之眼中之所以矛盾、对峙,是由于经过了逻辑二分法的筛子的过滤。而经由了二分法筛子过滤的逻辑经验,已不是纯粹的经验。
例如,众所周知的“心静自然凉”,其典故便来自唐代著名诗人白居易。一年夏天,他于天气酷热之时去拜访当时得道高僧恒寂禅师。却见禅师虽然在密闭如蒸笼的禅房内安静地坐着,却并未像常人那样汗如雨下。白居易很受震动,便作《苦热题恒寂师禅室》诗曰:“人人避暑走如狂,独有禅师不出房;非是禅房无热到,为人心静身即凉。”其实,并非恒寂禅师感受不到这种热恼,而是“只缘心静自然凉”,心静了,自然就凉快了。所谓“心静”,其实就是“凉”和“热”这种二元对立的状态不存在了,因此便没有什么热或者不热。一有二元对立,他的感受马上不同了。二元对立是什么呢?就是我们的分别。从心理学的角度看,当一个人心里宁静的时,其多巴胺分泌也会趋于平缓,如此以来,兴奋也处于正常状态,即使外界再怎么风云变幻,也自会岿然不动。净慧长老在说禅时曾经举过一个例子:“挂单的和尚来了,把他送到一间房里去,住在那里挺安心的,美美地睡了一夜。到第二天人家告诉他,这个房间昨天死了人,或者是病死的,或者是上吊死的。他听到这话以后就不敢再住那间房了,他觉得有鬼。鬼在哪里呢?鬼在心里,就是分别。”
当我们看见一座桥而称它为桥时,以为这个认识是最后的,但是事实上只有当它被概念化之后,这个认识才有可能。在禅的立场上看,真正的“桥”存在于“桥”的概念之前。当概念干预现量后,桥只有依赖于非桥才得以成为桥。圆融体验存在于概念化作用之前,要充分体其三昧,就必须跃出逻辑的囚室。般若智观将矛盾、对峙的世俗意象,转化为圆融、和谐的直觉意象。这是超越了一切对立、消解了一切焦虑、脱落了一切粘着的澄明之境。它是一段论的直觉方法,如果用二元相对的眼光来看待,则如蚊子叮铁牛,永远也不可能透过。所谓“蚊子叮铁牛”,是形容无处下手,无缝可钻。其典故出自《祖堂集》卷十六《沩山和尚》:“问:‘百丈大人相如何?’师云:‘巍巍堂堂,炜炜煌煌,声前非声,色后非色,蚊子上铁牛,无你下嘴处。’”
四、饥餐困眠 任运随缘
禅诗的事事圆融境消解了一切对立,搅酥酪醍醐为一味,熔瓶盘钗钏为一金,是撞破乾坤共一家的超悟境界。但禅之所以为禅,还在于它不断地否定、不断地超越。禅宗不但对理事无碍、事事无碍进行超越,甚至对禅的本身也进行着超越,且超越而没有超越之念。诚如《五灯会元》卷20《守净》所说:“文殊普贤谈理事,临济德山行棒喝。东禅一觉到天明,偏爱风从凉处发。”意思是说,不论理事圆融、事事圆融,还是临济喝、德山棒,在饥餐困眠、秋到风凉的自在自为中,都脱落无痕。由此生发了禅诗审美感悟随缘任运的日用境。本净《无修无作》偈曰:“见道方修道,不见复何修。道性如虚空,虚空何所修。遍观修道者,拨火觅浮沤。”(同上卷2《本净》)
事实上,本来面目如同虚空,不可修作。一旦起了修道之心,就将道作为修的对象,将无为法当作有为法,这样修成的道仍然容易隳坏。为了扫除学人向外寻求的意念,禅宗将修行与生活一体化,反对外向修道,而主张内照式的修道。源律师问慧海修习禅道是否用功,慧海回答道自己很用功,并且是“饥来吃饭,困来即眠”。源律师认为如此做,与别人并无两样。慧海却说并不一样,因为“他吃饭时不肯吃饭,百种须索;睡时不肯睡,千般计较”(同上卷3《慧海》)。饥餐困眠,是禅宗随缘任运、率性适意精神境界的形象表述。禅者的身心永远保持一致,在日用的每一细节上,都感受到人性的纯真。因此,禅宗对随缘任运尤为注重,九顶惠泉甚至以“饥来吃饭句、寒即向火句、困来打眠句”作为“九顶三句”,与云门三句相提并论(同上卷8《惠泉》)。守端则以“饥来要吃饭,寒到即添衣。困时伸脚睡,热处爱风吹”作为“四弘誓愿”(同上卷19《守端》)。临济指出:“佛法无用功处,只是平常无事,屙屎送尿,着衣吃饭,困来即眠。”(《临济录》)离开饥餐困眠而追求禅道,不异南辕北辙。但随缘任运、饥餐困眠并不是把道庸俗化,而是要如同《颂古》卷3《足庵鉴颂》所说的那样,保持“土面灰头不染尘,华街柳巷乐天真。金鸡唱晓琼楼梦,一树华开浩劫春”,使日常生活呈现出高情远韵,存在而超越的心境。
中华民族所追求的真理,表现在民生日用之中,它与外来佛教思想相化合,成了后来隋唐时代佛教主要思想特色“触事而真”的起源。马祖就曾提出“平常心是道”的观点。所谓“平常心”,即本来的心、自然的心,也就是不受任何私欲障蔽的心。禅的体验离不开日常生活,要在日常生活中如吃饭、洗钵中都感悟到真实才是修行。诚如《颂古》卷19息庵观颂所谓:“鹤立松梢月,鱼行水底天。风光都占断,不费一文钱。”意思是说,鹤立松梢,鱼行水底,清鹤游鱼占尽了月色云影佳绝风光,然而,这也只是吃饭洗钵式的纯乎天然的“占断”,是“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”式的“占断”。很多参学者乍入丛林,便要成佛作祖。殊不知人成即佛成,只要放下贪求之心,吃粥了洗钵盂,就能在纯乎天运的行为中,占断人生的无限风光。如同《大慧录》卷26 所说:“佛法在日用处,行住坐卧处,吃茶吃饭处,语言相问处,所作所为处。”
禅宗主张随缘任运,将禅道落实于日常生活,化为亲切平易的人生境界,并对那些试图离开日用别求玄妙的倾向,予以批评。也就是说,禅宗否认脱离生活日用,别求所谓玄妙的“玄中玄”,如若这样,则与禅道日远。事实上,日用无非道,安心即是禅。也就是说,佛法存在于日用中,是“吃茶吃饭随时过,看水看山实畅情”式的“平常心合道”,能在日用中体现出高情远韵就是禅。
仁炟法师曾经按照茶道操作程序,撰写了一组禅茶诗,以茶寓禅,以禅寓茶,表达茶禅一味,法性一如。例如,他在佛历二五五五年八月十五(公元2011年9月12日)作于深圳之《咏茶》中曰:“日月和中沁风华,一路尘劳入禅家。水火交融芳菲显,苦甘雍陈碧罗纱。馨香袅袅浮白露,清冽习习润红颊。小酌胜似黄藤酒,雅士悟道凭由她。”说的是参禅如同饮茶,苦涩酸甜,冷暖自知;吃茶如同参禅,不执其味,方得真意。
仁炟法师还在佛历二五五五年腊月廿八至佛历二五五六年正月初一(公元2012年元月21日至元月23日)三天内,于博山正觉寺一鼓作气连续撰写了下面禅茶诗十首。
其中,在《煮水候汤 法海潮音》中曰:“问道菩提上九天,慈航座下采红莲。煮汤壶中乾坤大,惊涛拍岸耳根禅。”茶人常说“水为茶之母”,“无水不可与论茶。”并且强调“如法汤汁,茶之司命。”也就是说,除了要有宜茶之水之外,掌握水的火候,对于茶汤的质量也至关重要。陆羽《茶经·五之煮》在谈及水的火候时曰:“其沸如鱼目,微有声,为一沸。缘边如涌泉连珠,为二沸。腾波鼓浪,为三沸。已上水老,不可食也。”仁炟法师在此借用煮水候汤,来比喻以心倾听法海潮音。也就是说,要在聆听水与火的对话声中,去深刻体悟声尘之中的觉性本然。
佛经通常将佛菩萨说法的妙音,称之为“海潮音”。例如《楞严经》卷二说:“佛兴慈悲,哀悯阿难及诸大众,发海潮音,遍告诸善男。”众所周知,海潮不但声势雄伟,而且涨落有时,因而也常被用来比喻诸佛菩萨对众生适时而对机的说法。宋代子璿大师在其所著的《楞严经长水疏》中说:“海潮无念,要不失时。此表无缘慈悲,应机而说.不待请也。”由于佛菩萨具有无缘大慈和同体大悲,因此说法也就没有怨亲分别之念,总是应机说法、平等地对待一切众生。唐代李道玄在《新华严经论》中说:“海音者,明闻诸善毁誉,音声广多,犹如海潮之音,不生忧喜,是调伏义,是为能忍也。又以自声如海潮知时,教化众生无失时故。”除此之外,海潮音,有时亦特指观世音菩萨说法之音。
在《洗杯烫盏 荡涤尘垢》中曰:“洗杯烫盏除垢尘,幢幡飘动度迷津。污浊荡尽身无染,犹见本来清净心。”洗杯烫盏,又称为“熁盏”,其目的除了保持茶器温度以利茶叶精华充分析出之外,还有进一步涤除茶器附着细微尘垢的作用。仁炟法师借此比喻只有通过参禅悟道,使得自己身心污浊除尽、无有染着,才能彻见原本清净的本来面目。也就是说,虽然洗涤的是饮茶的杯盏,除的是染着的尘垢,然动的却是心,更应该“时时勤拂拭,勿使惹尘埃”。
在《赏茶投茶 拈花一笑》中曰:“ 日精月华物含灵,满身芬芳入闺中。拈花一笑传心印,实相无相妙无穷。”此处仁炟法师借用赏茶、投茶,来说明佛陀拈花示众,迦叶尊者因了悟而破颜微笑的典故。佛陀当年在灵山法会上,当其拈花默然之际,与会大众都不解其意,惟有摩诃迦叶尊者破颜微笑,世尊乃当众宣言:“吾有正法眼藏,涅槃妙心,实相无相,微妙法门,不立文字,教外别传,付嘱摩诃迦叶。”后世将“拈花微笑”引申为“以心传心,默然相通”之意。
在《冲水洗茶 放下桎梏》中曰:“钱塘潮涌法性中,无染无着自在翁。打开桎梏尘劳散,无体无相色亦空。”众所周知,茶叶在采摘、加工、运输、存储的过程中,难免会沾染灰尘。因此,人们在饮用之前,往往都有一道洗茶的程序。仁炟法师在此借用冲水洗茶,放下桎梏,来说明只有灭除我执、法执,无有染着,才能桎梏碎,尘劳散,才能“无体无相色亦空”的道理。
在《观色闻香 色香密圆》中曰:“尘色既尽妙色圆,天香凝露密香传。青峰脚下水是水,白云顶上山是山。”众所周知,茶经过沸水浸泡,会芽叶舒展,呈现出本来面目。其汤色也会根据不同的加工工艺,呈现出或碧绿、或艳红、或蜜黄等若干颜色,并散发出特有的怡人香气。此处仁炟法师还借用“青峰脚下水是水,白云顶上山是山”句,来说明参禅悟道三段论的过程,即如《五灯会元》卷第十七所载,吉州青原惟信禅师,上堂:“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,见山是山,见水是水。及至后来,亲见知识,有个入处,见山不是山,见水不是水。而今得个休歇处,依前见山只是山,见水只是水。”
在《静心泡茶 涵盖乾坤》中曰:“醍醐阔海万舟行,法性高山一壶盛。静心自在参至理,禅茶妙味馋乃翁。”饮茶,不仅具有治病、解渴、养生等促使人们身体健康的物质功能,更具有帮助人们修身养性,辅助觉悟,提升精神境界的作用。对于饮茶的妙用,仁炟法师在此用“静心自在参至理,禅茶妙味馋乃翁”,来加以说明。也就是说,只有使自己那颗心猿意马时常处于不安宁状态的心,在参禅过程中真正沉静下来,才能参透真谛,也才能真正品味到禅茶妙味。
在《随缘分茶 分享慈悲》中曰:“促膝谈宴对香茗,水光接天贯长虹。慈悲化雨泽天下,菩提道种待发萌。”此处仁炟法师借用随缘分茶,奉献真心爱心,少一点私欲,多一分公心;少一点冷漠,多一份慈悲来说明佛法布施。我认为,这恐怕也是仁炟法师举办此次“佛商禅修班”的目的和初衷。
在《香凝茗露 普皆供养》中曰:“随缘供养喜分享,正清和雅味绵长。禅茶一杯化春雨,普滋心田润万方。”有学者认为,中国传统文化中,儒家文化的精神,集中体现在一个“正”字上,道家文化体现在一个“清”字上,佛家集中在一个“和”字上。也就是说,儒家主正气,道家主清气,佛家主和气。而古今茶人无不以品茗谈心为雅事,以茶人啜客为雅士。“正清和雅”四个字,大致可以概括中国传统茶文化的主要精神。作为禅与茶相结合而形成的“禅茶文化”,既有儒家的正气,道家的清气,佛家的和气,更有茶文化本身的雅气。事实上,禅茶的内涵就是感恩、包容、分享和结缘。也就是说,将正气溶入感恩,将清气溶入包容,将和气溶入分享,将雅气溶入结缘。因此,正、清、和、雅的综合,可以完整地体现出禅茶文化的根本精神。仁炟法师在这里所说的“正清和雅味绵长”,说的正是这个道理。毋庸置疑,禅的精神在于悟,茶的精神在于雅。悟的反面是迷,雅的反面是俗。由迷到悟、由俗到雅,都是一个持久修养的过程。禅茶文化,作为一种特殊的心性修养形式,其目的就是在于通过强化当下之觉照,实现从迷到悟、从俗到雅的转化。也就是说,一念迷失,禅是禅,茶是茶;清者清,浊者浊;雅是雅,俗是俗。一念觉悟,茶即禅,禅即茶;清化浊,浊变清;雅化俗,俗化雅。由此可见,禅茶文化具有一定的社会化育功能。禅茶文化离不开人文关怀,离不开人生日用,离不开禅的关照与感悟,离不开茶的精洁、清淡、涤烦、致和修养功夫。茶的本性是冷静的,而禅是思索的、理智的。假如没有禅茶一味,在充满激烈竞争、喧嚣繁忙、紧张焦虑的当下,又有谁解得蕴涵在其中的空阔、坦荡、浑厚与宁静呢。
在《小酌慢饮 品味参禅》中曰:“夜播春雨晓风徐,轻转柴扉探消息。独坐岭头钓红鲤,野草深处觅雏鸡。”仁炟法师的这首诗,意在说明要在静心体悟茶中百味的同时,还应该品味苦涩不厌,甘爽不贪,随缘接物,自在安然的禅味。
在《谢茶相约 善缘绵长》中曰:“满目青山天光净,峰回路转心地明。来日还会老赵州,愿把舟楫唤山僧。”茶人在出席茶会饮茶之后通常要谢茶,并相约再品茶,以增进友谊,广结善缘。诗中提到的“老赵州”,即大名鼎鼎被人称为“赵州古佛”的唐代名僧赵州从谂禅师(778-897),活了一百二十岁,终生致力于参禅悟道。他曾说:“一个三岁小孩,如果比我强,我也会请教他;但如果是一个不如我的百岁老人,我也不怕教导他。”在他立下这个心愿之后的二十年内,他遍访名僧,年约八十岁到达河北省正定府赵州观音院(今河北赵县柏林禅寺)担任住持凡四十年。他讲禅时,态度从容,堂堂道出禅的真谛,人们以“唇上发光”称许他的禅风。赵州从谂禅师接引四方参禅的学人,主张“任运随缘,不涉言路。”其“吃茶去”、“洗钵去”、“庭前柏树子”、“赵州桥”、“狗子无佛性”等公案语录,脍炙人口,为人称道,乐于参研。赵州从谂禅师常以“吃茶去”解人迷惑。《五灯会元》卷四对其“吃茶去”这一公案,有较详细的记载。一天,有二位刚到赵州观音院参学的行脚僧,迫不及待地礼拜赵州老人,请教修行开悟之道。从谂禅师问其中一僧:“曾到此间否?”僧答:“曾到。”师曰:“吃茶去!”又问另一僧,答曰:“不曾到。”师曰:“吃茶去!”站在一旁的观音院主满腹狐疑,问师曰:“为什么到也云‘吃茶去’,不曾到也云‘吃茶去’?”师唤院主,院主应诺,师仍云“吃茶去!”此公案中,赵州老人对曾到者,未到者,观音院主三个人,一律捧给他们一杯茶。而观音院主的种种疑问,无疑是茫茫苦海,是心念的堕落。赵州老人以一杯茶为慈舟,将其渡回。这正是赵州老人接引学人的善巧,在电光火闪、一问一答的瞬间,将其迷失的心重新唤醒。他曾说:“若随根器接人,自有三乘十二分教。老僧这里,只以本分事接人。”所谓“本分事”,就是正在进行的当处,就是活泼现成的当下之心,丝毫无需也不必向浩若烟海的经文中苦苦讨寻。赵州老人这一杯茶,就是将形而上的与形而下的,信仰与生活,最超越的精神境界与最物化的日常生活,融为一体,使之水乳交融,不一不异。就是要引导人们从日常生活中参禅悟道,使人们认识到“行住坐臥梦中事,举止动静生活禅。”这便是茶禅一味的真谛,这便是茶道的精神源头。如此一来,何止只有吃茶是道,生活中的一切,无不是道。如果此时还有人要赵州和尚给自己开示如何修行,那真是十足的呆瓜,无疑彻底辜负了赵州的禅茶。由此可见,茶,茶道,既是禅,又是通达禅的道路与门户,它要引导人们步入生活之道。当然,人们要想达到那种“心如止水金莲坐,也无风雨也无晴”的境界,确实还需要勇猛精进,狠下一番功夫才是。
从仁炟法师以上这组禅茶诗的题目和诗句可以看出,仁炟法师将参禅与饮茶密切联系起来,深得禅茶三昧,不仅内行地品饮茶味,同时也从中深切地体悟禅味,脍炙人口,发人深省。这在当下禅诗中,并不多见。
庞蕴《庞居士语录》卷上偈云:“日用事无别,唯吾自偶偕。头头非取舍,处处勿张乖。朱紫谁为号,丘山绝点埃。神通并妙用,运水与般柴。”由此可见,禅的神通妙用,就是运水搬柴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。只要运水时运水,搬柴时搬柴,就是莫大的神通妙用。《无门关》第19则无门慧开所说的“春有百花秋有月,夏有凉风冬有雪。若无闲事挂心头,便是人间好时节”,生动地描绘了禅的日用境。
此处所谓“闲事”,指妨碍平常心的事,亦即浪费心智的事。心灵的明镜,若蒙上了闲事的尘垢,则反映出来的万事万物亦将失其本真。一旦抛开世俗的名利欲望,那么无论在哪里,楼台上的月色都清丽明亮,此时,饥餐困眠便有了占断风光的意义,“了取平常心是道,饭来吃饭困来眠”((圆悟录)卷5),奇特还原于平常,至味回归于淡泊,由此形成了禅宗极为“独特”又极为“平常”的感悟:“春来草自青”、“柳绿花红真面目”、“菊花开口重阳至,一叶落时天下秋”。
禅,本不可说。诚如《五灯会元》卷3《克勤》所说:“道个如如,早是变了也!”因此,以上所说的这些,只是于不可言说中权立的方便言说而已。禅宗禀持金刚般若,随说随扫,不论何种境界,言筌既立,立予扫除。事实上,禅诗审美境界,不容凑泊,心行处灭。正如《五灯会元》卷3《宝积》盘山所云:“心月孤圆,光吞万象。光非照境,境亦非存。光境俱亡,复是何物?”只有到了这里,才是禅宗千圣不传的向上一路。
借此机会,祝愿仁炟法师及其在座的各位,法喜充满,六时吉祥!